我是七七年冬考入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的,也就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届大学生。那时万千学子涌入高校,而高校优秀的老师们也一下子从阴霾之中走到阳光之下,从牛棚走上神圣讲坛,有的以理论见长,有的以雄辩制胜,百花齐放、百家争鸣。正可谓:“十年磨一剑,霜刃未曾试。今日把示君,谁有不平事。”各领风骚,尽显才华。
余老师主攻中国古代文学,研究方向是唐宋文学、唐诗风貌、古代诗歌散文欣赏、唐诗与唐代其它文体关系研究。余老师讲课风格属于不显山露水的那种,脸上始终带着谦逊的微笑,慢声细语,娓娓道来。他擅长用朴素的、平静的、细致入微的叙述,慢慢营造诗的意境。确实,深沉的叙述比之夸张的形容更容易引起听众的共鸣,恰到好处的铺陈,点滴构建的景致,涓涓而来的独白,让我们更容易理解古典文化的深刻内涵,尤其对于我们这些经历过风雨的七七级学生来说。余老师的叙述让我们感觉“天慢慢地暗下来,大地渐渐地静下来,夜空的星星开始显得明亮,萤火虫在草丛间飞来飞去,微风吹过,隐约听到远处母亲的呼唤和捣衣姑娘的嬉笑声……”。他的叙述、分析恰如杜甫“春夜喜雨”,“随风潜入夜,润物细无声”。余老师的诗词分析有极鲜明的节奏感,一如宋代苏轼《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》(其一)所写的:“黑云翻墨未遮山,白雨跳珠乱入船。卷地风来忽吹散,望湖楼下水如天。”由“黑云翻墨”到大雨滂沱,再到风吹云散,最终进入“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”的水天一色的澄明境界,一堂课,便是一次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。
余老师与我同乡,肥西人。一九三九年,老师生于肥西县一个农家。余老师曾感慨地说,“改变生活的转机,是一张油印的告示”。一九五一年,还是十二岁孩童的他,挑着一担六七十斤重的稻把子,路过二三十户人家的小镇,无意中看到路旁土墙上新贴了一张油印告示:肥西初等师范学校招生,且注明“免费,全额享受人民助学金”。那时候家里很穷,虽然免费,但是穷困的家里需要人劳动,作为家庭重要的劳力之一,父母不同意他求学。直到开明的祖父说“小孩要上学就让他上吧”,才在哥哥的陪同下,经过五个小时的夜路奔波,走到五十里外的县城,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,一举考中,从此走上师范学习和教书育人之路。
余老师待人宽厚,平易近人,也因为是老乡,时常的走动,让我和老师渐渐熟悉起来。老师话语不多,作为学生的我亦如此,每次到他家后,路上准备好的几句话不多久就讲完了,然后便是静坐了。余老师的老伴是一位温文尔雅的护士长,夫妇俩相处得极好,每当讲到老伴晚上端热水让他泡脚时,老师脸上便流露出无限的温馨。
在我的印象中,余老师一直当教师,乐此不疲。余老师不屑于刻意经营人际关系,一生一世,面对风云变幻和岁月风雨,本色处人且一以贯之,的确难能可贵,“立身苦被浮名累,处世无如本色难”说的便是这个道理。余老师的本色我以为即是平淡,不沉溺于功名利禄,不奢求非分之物,保持闲适淡定的心态和豁达乐观的胸怀。余老师的生活方式不喜喧嚣,更确切地说,喜宁静、甘于或者说乐于寂寞。我想,正是这种平淡、这种寂寞成就了大师,使老师心无旁骛,始终坚守着对教育的虔诚。
余老师在教学和科研上成果丰硕。出版了《唐诗风貌》、《唐诗与其他文体之关系》、《李商隐文编年校注》、《李商隐诗歌集解》(与刘学锴先生合著)等著作。1987年获教授职称,获曾宪梓奖二等奖获,被评为全国教育系统先进工作者。担任过省重点学科负责人,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,中国李商隐研究会副会长,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、博士点负责人;获得首届“国家级教学名师奖”、国务院有突出贡献的专家等殊誉;曾为安徽省政府参事,省政协常委,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。余老师的成就源于他对党的教育事业的忠诚,源于能静下心来教书、潜下心来育人的品质,源于淡泊名利、乐于奉献的精神。这也应了一句老话:“养成大拙方知巧,学到如愚乃是贤”。
“少年弟子江湖老”,到自己这个年龄,便经常想起过去的老师。前不久听说余老师携夫人去北京看望女儿了,问起余老师的手机号码,大芹书记说余老师不用手机,怅然之际忽然想起老师曾带我们学过的唐人贾岛的一首诗来:“松下问童子,言师采药去。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”。(李明阳,1981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,现任安徽省委教育工委委员、省教育厅总督学)